影私荟舒林培第三种线条：水杉林中的上海田林公园林隐轩 ​ 朱宇晖 张茗萩 郑晓義 黄怡群 时代建筑2024年第4期

　　本期更多地关注设计背后的逻辑与机制探索。王路剖析了深圳超高城市密度下，reMIX设计的福田中学的创新性，认为这是一个由基座和楼台合成的统一体。阮昕和庄慎的对话探讨了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大楼改造设计中的核心问题。杨志疆分享了广东开平先锋天下粮仓书店设计，认为这个由筒仓重塑的精神空间是“大地上的异乡者”能够诗意地栖居的场所。卜冰分享了柘林社区中心的设计路径，讨论了城市思考与城市设计方法在建筑设计中的应用可能。朱宇晖，张茗荻、郑晓義，黄怡群分析了上海田林公园林隐轩的设计逻辑，认为其中存在超越刚柔、独具逻辑的“第三种线条”

　　“复古”的长方形体块、板块，构成清晰而纯粹、亲地而舒展的运动方向，带着特殊的弹性、韵致和无限的延展性，暗示着某根消隐化的水平向“运动线”，自由地切换于刚柔之间——这样的线条表达，既不会纤巧无度、柔若无骨而微显轻佻俗艳，也不至“骨感”过度而流于生硬寡韵，这正是近年来悄然浮现的林隐轩、三米园等都市空间“小品”们所参与倡导的第三种表述方式，也是悠久的中华传统和某些现代主义早期手法的无心合谋与悄然延续。

　　引文格式：朱宇晖，郑晓義，黄怡群，等．第三种线条：水杉林中的上海田林公园林隐轩[J]．时代建筑，2024（4）：102-109．

　　如果腾身而上，向大上海西南角俯瞰并逐渐聚焦，会发现在扭错铺陈、暗示着旧日河田林沼地貌的城市肌理之间，在水杉挺劲竖线条密织成的“田林公园”绿色体块之间，参差横流着一组莹白色的长方形体块与平面——在楼群绵延、色彩交叠的都市丛林中，有着月光莹澈、静水深流般的异质感，仿佛由西向东，穿楼透林，汩汩而去（图1）。

　　长方体块与平面间，还被随机般地“减去”若干半圆或四分之一、四分之三圆；或相互拼合为圆形、半圆形绿庭，或索性融入外部绿地。绿庭中心有浑成弧突的绿丘，孤植一树，饱含着林间隐者般的意味——如同都市“楼林”与杉林间落下的参差光斑（图2）。

　　如果徐徐纵身降落，会发现在这些圆弧形的削减凹入处，原本的白色清水砼墙面被换作细密的圆弧形暖木色纵向金属格栅，滤透光影，引导流线，且能强化肌理，柔化体块，让人产生传统木质柳条纹落地长窗的联想，暗示着窗纱舒卷，夜灯明灭之境（图3、图4）。

　　白色的参差体块，圆形的星点树庭，终化作东侧的白色长条平面铺地和其间凸起的长条绿丘，仿佛体块渐次沉入大地，绿丘在行走中拉长，动人的弧线在斜光里放松流转，如轻快弹奏的指尖，划向东侧的城市道路。

　　对于上海这样一座兼具着古典气质、妩媚欲望和缤纷激情的城市，对于“林隐轩”这样一片功能轻简、形式超脱的公共绿地入口兼游客中心①——这样的设计纯度和诗性适得其时。

　　对于设计者孙轶家②来说，从2022年9月建成的崇明某宅“三米园”③（图5）、2023年11月建成的漕溪路口袋公园“清风徐来”④（图6），到2024年1月建成的浦东寿二小区社区花园“角园”⑤（图7）……类似的手法实践早已在这座都市中反复累积。它们以建筑小品的尺度，在缤纷的“剩余”、边角空间，用日趋稳定简粹的语言，传递着与林隐轩相似的设计逻辑和精神气质。这和摩登街头“当代建筑师普遍追求的夸张形式和标志图像（iconic image）”[1]形成了耐人寻味的对比。

　　近百年前，现代主义早期的范斯沃斯住宅（Farnsworth House）早已尝试用参差的长方形体块、板块，构成某种内在的、线性化的设计逻辑，以及纯粹而清晰、亲地而延展的运动方向。其从容优雅的线条表达，甚至包含着某种专属于中华的节奏与韵律，诉说着某种跨地域、不自觉的手法共通性——既不同于后世某些“扎哈⑥式线条”的柔若无骨、纵情曼舞，也不同于“隈研吾⑦式线条”的刚劲简约、破空一划。

　　某种意义上，“林隐轩们”的线性化设计逻辑似乎与之一脉相承。相对于另两种极柔或极刚的线条表达，它或许更适合借助南朝文人谢赫的“气韵生动、骨法用笔”⑧来表述——“气韵”指其一气浑成的线条整体性、清晰的方向感、纵情的柔曲度、韵律感、流畅感与无限的延展感，“骨法”指其始终稳定的线条重心、饱满的力感、质感、节奏感、历史感和精神性。我们不妨称其为超越刚柔、独具逻辑的“第三种线 抽离而延展的“线”

　　强化外部形态与内部空间的流动感直至线性化，并尽力强化线条的纯度与诗性，是某些“high style”建筑极具姿态的追求。毕竟朝向体积化甚至“盒子化”的过度回归，早已令现代建筑与空间在趋于各种效能化的同时，走向众所周知的百般凝滞与乏味。

　　而理查德·迈耶（Richard Meier，1934年至今）设计的罗马千禧教堂（Jubilee Church，图9）却是由纵向而弯曲的墙体线条主导。迈耶“将各个‘面’从体中剥离出来，并将它们重组在原本的体量之外，由此取得了丰富多变的视觉造型。这种‘剥离性’的设计手段分为对建筑主体结构的剥离和单纯构造表现的剥离”

　　。被“剥离”出的千禧教堂墙体，构成了一组线条高扬、力感饱满、随风鼓荡的信念之帆，饱含着象征意味。9. 迈耶设计的罗马千禧教堂

　　这样的线性化，尤其是水平向的线性化“抽离”，还需要被“延展”至整个场地乃至更大范围的地景设计，如阿尔瓦罗·西扎（Alvaro Siza，1933年至今）“使用挡土墙、台阶、平台、坡道、草坡、水面等元素将建筑延伸到场地上，也将场地吸收到建筑中。通过内外间不断地相互吸引使场地与建筑纠缠在一起。这种建筑在环境中延展的做法，是他处理建筑与环境之间关系的另一个手法”[4]

　　春燕等美好意象，但终觉厚重致密、压迫山水。好在一旦将屋面斜坡“延展”入周边坡道、草坡，顿觉轻灵披洒，左右逢源，几乎无痕融入了山间水际，云脚树梢（图11）。10. 西扎设计的阿里坎特大学行政楼

　　更早期的崇明“三米园”（图17、图18），则是在东西横亘数十米，南北进深仅三米的极限范围内孜孜经营，以一线莹白的砼板横掠转侧，沉地浮空，为墙为院，为路为顶。再以圆形洞穴穿插叠现于墙、院、路、顶之间，仿佛光斑跃动，月色随人，景象透叠，欲尽不尽。其余必需的垂直界面则用有力的竖向木条密密排出。

　　亲地的横向线条，或近于横向的线条，一如赖特前期作品几乎共有的檐口线，一经抽离、纯化和延展，即能饱含空间势能，暗示某种超尺度的空间逻辑，尤其适宜表达“千尺为势，百尺为形”⑨

　　的中华传统超尺度空间意象，或是“重湖叠巘”般沉静披洒的空间层次，“吴带当风”般延展不尽的空间弹性、柔情和诗意。深情款款、特立独行的西扎也“偏爱非常舒展延绵的形态。因为这样建筑可以更好地与大地的尺度相适应。他经常将建筑或部分建筑处理成低矮的匍匐在场地上的形态，就好像建筑延伸向无穷之远，边界消失在环境中一般。”[4]

　　这与赖特几乎一脉相承。建筑师马岩松名为“流动的大地”的展览和讲座，也仿佛对前二者和中华传统的礼敬。低矮匍匐之外，“亲地”其实尚有另一种表达，即建筑与场地设计的“共形”同构。从林隐轩到三米园，除了建筑与空间均伏地而行外，建筑单元与主要场地的形态也均取长方形或相近的流动形态，且尺度几乎一致，仿佛部分建筑单元沉入大地，仅露出屋顶（图21）。只是换用自然石材敷砌，稍稍凸显了质感，更令整组设计有自大地渐次生出的幻觉和势能。

　　“亲地”的又一表达，是建筑界面与地面的连续感。如横亘在地铁3号线旁，微微随路弯曲的长条形单层驿站“清风徐来”，其总体形态表述极度纯粹简洁，几乎与周边城市同样方正克制；但其部分围护界面在贴地流转之余，竟自大地徐徐“揭起”，横空飞跨——翩若惊鸿的柔波一曲，仿佛共着基地一侧的城市高线，随风远扬，令繁忙理性的城市空间一隅，骤然间诗性洋溢，情致悠然。

　　林隐轩参差叠映的长条建筑与场地，是以横流的线条逻辑，驱动着长、宽、高各4 m的建筑功能模块、景观空间模块和灰空间模块，交织而成的——其较为方正缜密的网格、模块系统，合理的功能、流线安排，精约的控制线条，令整个设计具有较为充足的精神理性和形态“骨感”，即所谓“规则地配置结构要素的‘理性’原则……以极少的直线语言来表现丰富的空间形式”[5]

　　而三米园中，一气行进中的砼板材的方劲转折处，则含着传统书法线条“折钗股”般的圆劲力感（图22），正如南宋姜虁《续书谱》中所说：“‘折钗股’者，欲其屈折圆而有力”——铿然一声，绝无黏滞，“骨法”因之饱满，“气韵”却能浑成贯通。而园中对砼板材墙面的不断垂直切割，除强化墙体的透明感外，也控制了空间流速，仿佛雅韵横流中的细密节拍和稳定重心。但和前述劲折相比，似稍觉刻露。

　　——足见楷书的铿锵独立线条与草书的流转浑成线条实有共通之处。广受好评的苏州留园入口，其实仅为盛氏祠堂边路的夹道一线，偏能在极有限的空间幅度内，时廊时院，时窗时门，合乎功能逻辑与采光需求地腾挪变化出明灭光影、顾盼风情——其中暗含的，也正是不同于前述“扎哈式”或“隈研吾式”的第三种线条逻辑，仿佛百余年前，为三米园预设的模板。

　　中华先哲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一切的绚烂都是以纯净为基础的，甚至纯净中的绚烂才是有意义的——《论语·八佾》中的师徒对话，冉冉穿越两千载，仍觉余响不尽。

　　26. 林隐轩的清水混凝土墙面向白色的色彩回归，当然并不专属于中华和古典时代。第一代现代主义建筑大师柯布西耶（Le Corbusier，1887年—1965年）的“‘白色时期’的建筑如同其绘画一样……彻底从对象中除去变化的要素，并尽可能地单纯化”[5]

　　以自身必要的从容宁静，应对外界的纷繁芜杂；以自身必要的纯净单调，映衬外界的绚烂姿彩——色彩的摒除杂艳，回归素净，恰能为线条的表达增加纯度、力度和骨感、诗性，更是一种极佳的“降维”手段，也是前述林隐轩、三米园等作品的一致追求。

　　本文所描述例举“第三种线条”，本就包含着各种极致的反差、斩截的对比、自由的切换和深沉的一致——相信终会呼应起悠久的过往，担负起缤纷的欲求，借助有识设计师的意匠经营，令未来的城市空间更富有别样的张力和诗性。（图片来源：图1~图7、图12、图14~22、图25、图26由VIA维亚景观提供，©CreatAR Images、孙轶家；图8源自文献“斯托勒 W. 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建筑作品全集（原著修订版）[M]. 赵静，刘莉，李卓，等，译.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1：126.”；图9源自参考文献[2]；图10源自文献“Jodidio P. Álvaro Siza: Complete Works 1952-2013[M]. Köln: TASCHEN, 2013: 244.”；图11来自网络，©隈研吾建筑都市事务所；图13©徐瑞彤；图23©朱宇晖；图24来自网络，©扎哈·哈迪德建筑事务所）

　　③“三米园”是崇明区绿化镇某私宅的园墙景观，于2018年3月完成设计、2022年9月完成施工。项目以“从墙垣到墙园”为设计理念，并获得“上海市建筑学会第十届建筑创作奖”优秀奖（一等）。

　　④“清风徐来”是位于地铁3号线漕溪路站南侧的口袋公园，于2022年6月完成设计、2023年11月完成施工。项目以“清风为形”的空间建构逻辑进行整体空间与公园驿站（清风驿站，目前用作“市民园艺中心”及休闲水吧）设计。

　　⑤“角园”是位于上海市浦东新区寿二小区内的社区花园，于2023年10月完成设计、2024年4月完成施工。项目的创作动机是通过整体设计，将社区居民室外晾衣架建设需求、小型休憩花园营造、小区围墙更新融于一体。

　　[2] 杨若琳，朱维嘉. 白色·剥离——整体性视角下理查德·迈耶建筑技术策略解读[J]. 建筑技艺，2021，27（03）：122-124.